但另一些人,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面对著这座番貌似繁华的冰凉城市,却忍不住生出一种这个世界并不属于我的凄冷感……
………………
三八路上,某间依然还开著门的小卖部。
“诶,诶,老娘你不著担心,俺在这过滴好著涅,衣服没少穿,饭也管饱……大老板对俺们好著涅,今晚上工地吃年饭,还上了肥鸡肥鱼涅!”
“就是工地上活计多,大老板忙著赶工,今年不能回起过年咧,等过上一段时间,活计忙完咧,俺赶回来给您过生……到时候给您买件新袄子换上,保准喜庆……您可不知道,德州这边商场里面的衣服可好看了咧,到时候俺给你选上一件,穿上去指定精神!”
足足絮叨了三分钟,杨光彩才念念不舍地结束了这一通打到村里的电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白色的话筒挂上。
“老板,多少钱?”
杨光彩眼神略带不安地看著那个一脸横肉的老板,然后略有些心虚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正在盯著黑白小七寸看春晚的老板熟练地将那台座机从水泥窗口揽过来,瞅了瞅上面的时间,又轻轻瞟了他一眼:“三分零七秒,超出了七秒钟,按四分钟算……八块!”
八、八块!?
虽然知道这年头的电话费贵的要死,但杨光彩还是被这个数字吓住了。
嘴皮子哆嗦了一下,想了想后,他还是沮丧地垂下了头,然后在老板写满防备的眼神中,解开脏兮兮的蚂蚁蓝,从已然破了好几个洞的粗旧毛衣里抠一个小塑胶袋。
看了看塑胶袋里那孤零零的几张票子,杨光彩咬了咬牙,最终把里面唯一一张十块钱大钞递了过去。
老板接过钞票扫了一眼,发现没有残破,于是熟练地从抽屉里摸出块票拍在了水泥台外侧,然后伸手一拉,随著木窗落下,这间原本就只有一个窗口的小卖部,便被关上了半截,只余些许老尿般的微弱黄光斜透在昏暗的马路上。
杨光彩见状,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沉默著将那两块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塑胶袋里,然后重新塞进了破毛衣里。
虽然名字里带著“光彩”二字,但杨光彩那将近三十岁的人生,却委实没有什么光彩可言。
跟绝大部分齐鲁农村汉子一样,他的前二十八年,就是在刨地、挨饿、刨地、挨饿中循环渡过的。
像他这种家里只有一亩半旱田外加一间小土屋的人,能够不被冻死饿死,已经是算是走大运了,因此至今没能说上一门媳妇,也是正常的。
对此,他其实没什么怨言,祖祖辈辈苦了几十代了,他这一代继续苦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活著本身就是一件艰困无比的事情,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一起受苦,没人愿意照顾他那个右腿有些瘸的老娘,他也能完全理解。
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初明明已经说好了的,可那个大老板还是会不给他结工钱呢?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干活了的啊,就算前个月自己在凿石头时,左手小手指被锤头敲折了,自己也没吭一声,还是继续把活干完了,也没有跟大老板要上一点工伤补偿,可对方为什么还是不给自己结工钱?
他更加不能理解的是,那么大一个老板,平日里穿著西装,开著小轿车的,拖了他三个多月的工钱了,每次总会说年底会一起结,还会送上一个大红包……可为什么临到过年了,这么大一个老板却会突然跑了呢?
这些钱,他是要攒下来给老娘治病,外加给那间老土屋补墙壁和屋顶的啊!
为什么那么大一个老板就忽然跑了呢?
想起自家那个总是从炕上爬不起来的老娘,在漏著风的屋子里裹著破旧棉被打著摆子的模样,杨光彩就心里堵得发慌。
可他不能回去,在没有挣到钱之前,他不能回去!
再说了,家里的那一亩半旱田已经包给了同村的焦麻子,他回去除了糟蹋家里那本就不多的苞米面,又能干些什么呢?
想到这,杨光彩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腋下,那里夹著一个薄薄的塑胶袋。
17块3毛5分钱。
不,现在只有9块3毛5分钱了。
对于自己仅剩的资产,他数的很清楚。
这些钱是自己第一个月工资剩下来的……从人生中拿到的第一笔67块钱工资里剩下来的。
天见可怜,生平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钱,他当时的手都是抖的;
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钱藏到毛衣里后,他甚至开始幻想起自己干完活之后,揣著大几百块钱回到村里,然后把自家老娘的病治好,把那破屋子翻修之后,娘俩开开心心地坐在炕上顿顿吃大白面的幸福场景。
为了这个数度让他从梦中笑醒的场景,他这四个多月来不但干活是一众工友中最拼命的那一个,也是对自己最抠的那一个。
别人凑在一起打牌,他不参合;
别人凑在一起喝酒,他说自己不会;
别人嘴馋,想要凑钱买只扒鸡改善改善生活,他说自己不喜欢吃肉;
别人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想要去摸摸舞厅和录像厅里见识一下,他也忍住了。
可以说,除了牙膏肥皂等生活必需品,外加上次手指受伤的医药费之外,他这四个月里,没有多花过一分钱!
为的就是能圆上那个梦想!
可是……
为什么大老板就突然跑了了呢?
这个活了二十九年的憨厚汉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他的恶意。
好饿!
杨光彩勒了勒裤腰带,又紧了紧那一身并不足以完全抵御寒冷的脏旧衣服,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迷茫感。
自打大老板跑路之后,他和一众工友就没办法再吃免费的工作餐了,即便是自己可以天天窝在尚未拆除的工棚里,裹著那一床破棉絮,但没有了人气堆温,以他每天三个玉米窝窝头的食物摄取量,还是过的艰难无比。
而且城里的东西都贵的要死,最便宜的窝窝头都涨到了六分钱一个,而且工棚那边已经停掉自来水了,想要喝水还得掏钱去买;身上只剩下9块3毛5分钱的他,其实真的没有信心熬到开春,更加没有信心熬到开春后能找到新工作。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老实人就该被欺负么?
难道老实人就该被骗么?
难道老实人就不配活下去了么?
略有些失神地看著夜空中绚烂的烟花,在逐渐飘起雪粒的夜空中,那一朵朵绽放的五颜六彩,显得愈加的不似人间。
杨光彩摸了摸自己腋下的那个小塑胶袋,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悲郁之情。
他并不后悔花了八块钱给自家老娘报了个平安,然后哄骗了她一番。
很多时候,农村里并不是外人以为的一方净土,没了儿子的老娘固然是备受欺负,但如果被村里人知道她儿子在外面混的不好,同样也是处处刁难;
对于杨光彩来说,在他那漫长而煎熬的二十九年人生里,唯一在意的,便是他那个瘸了腿又多病的老娘了,在大年三十这个特殊日子里,拿出身上所剩的一半钱去打那个三分零七秒的电话,他并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可是……
这么漂亮的大烟花,得多少钱啊!
远远地瞅见某个大宾馆里走来的几个醉醺醺的食客,杨光彩心中的悲郁之情更加浓厚。
为什么这几个痞子般的年轻人能够穿那么保暖,那么洋气的皮夹克?
为什么他们能正大光明地搂著这种一看就不正经的姑娘从那么豪气的宾馆里走出来?
为什么他们能坐上自己的小轿车?
那可是十好几万一辆的外国车啊,就算大老板没有拖欠自己的工资,自己这辈子累死也买不上一辆!
只怕一个车轱辘的钱,就能让自家的瘸腿老娘把身上的病全部治好吧?
这TMD……什么世道!
想起上个月几名工友在巨大的失望中,酒醉之后红著眼睛商量著的那些事,杨光彩怔怔地看著那两辆呈S型驶走的小汽车,眼睛微微眯起。
或许……
工友们的决定是对的!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发现后面用来防身用的凿子还在,杨光彩深深吸了一口气,打探了一下,快步朝著向坊走去。
在这座蒙胧而又昏暗的城市,在这条全是紧闭店铺的路尽头,只有远处的一角,仿佛还闪亮著微弱的光芒……
………………
半个小时后。
杨光彩站在了默默百炒NO:49加盟店的门口。
店里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固然很是吓了他一跳,但却也更加确信自己来对了。
哼!
生意这么好,老板肯定有钱!
而且大年三十还不肯歇业,这个老板一定跟自己今年遇到的那个大老板一样,是个不顾工人死活,肠肺臭到了连狗都不肯吃的黑心资本家!
我这是替天行道!
深深吸了一口气,杨光彩正纠结著是不是先在附近绕一圈,等到客人走的差不多再过来的时候……
一个西南口音的女声响起:“给是过来吃盲盒火锅的?”
盲盒火锅?
那是什么?
杨光彩一愣,却见一个个头矮矮的中年妇女直接伸手把他拽进店里:“吃火锅就吃火锅嘛,害啥子羞,店里面又不是没得位置……赶紧进来,外面下雪壳壳,憨杵在外首,冻感冒了咋个整!”
说著,这个目测身高不到一米六的中年妇女发出一阵与她体型截然不符的大吼:“挪一哈位置,看不到有人进来了嚯!个人自觉点,能腾出位置的挤一哈噻!”
随著中年妇女的大吼,一餐厅的人全都下意识地看了看自个周围,不到三秒钟,一张靠大门没多远的桌子上便有一个男人举起手来:“我这边还能腾出个位置来,哥们,过来挤一挤!”
杨光彩被这一连串的意外搞得有些发懵,赶紧推开中年妇女的手:“不是,老板,这啥啥火锅的……多少钱?”
他原本想要拒绝这番令他感到陌生无比的揽客,但原本饥肠辘辘的肚子被一屋子的奇怪香气一激,顿时造起反来。
不管了,先把肚子填饱了再干活!
虽然这样有些不地道,但……大不了到时候我少拿点便是了!
但是出于一种古怪的矜持,他并不想在动手前连饭钱都结不了,所以察觉到自己身体对食物那种无法抵御的饥渴之后,原本想要询问这盲盒火锅到底是个啥玩意的他,下意识地问出了这玩意要多少钱。
如果身上钱不够的话……
大不了我在外面再转转,等快关店的时候再过来!
杨光彩如此想到。
孰料中年妇女听到他问起价格,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门口的牌子上不是写著的么?你没看?”
想起店门口好像是竖著块手写的大牌子,杨光彩有些赧然地缩了缩脖子:“那个……我不识字。”
这一代庄稼人,文盲和半文盲的比例高的吓人,因此来到城里后,面对著无处不在的GG牌和张贴,他时时刻刻都在因为这件事情感到自卑。
中年妇女闻言,脸上却没露出什么轻视的神情,只是不以为意地说道:“哦,放心,晚上的火锅不贵,五毛钱一位,保准能吃饱!”
五毛钱?
杨光彩吓了一跳,窝窝头都涨到了六分钱一个,这什么什么火锅的,才要5毛钱一位?
正当他一脸惊疑地看著眼前的中年妇女,以为这中间有什么陷阱的时候,身上围著橘黄色围裙的中年妇女却是不耐烦地把他拖到了桌子处:“赶紧坐好……有什么饮食忌讳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没?……都没有?那我就上菜了啊!”
见到一脸懵逼的杨光彩一个劲的摇头,中年妇女干净利落地提了个小凳子过来,把他往凳子上一按,便蹬蹬瞪地朝著后厨赶去。
对著矮桌上那盆汩汩冒著热气的公用九格火锅咽了咽口水,总算回过神来的杨光彩扭头看了看正在透明厨房里忙来忙去的一堆人,然后对著刚才举手的那个汉子小声问道:“那个,二哥,我想问一下,这个啥盒子火锅是啥东西啊?”
旁边那个汉子穿著一身全新的羽绒服,扫了杨光彩一眼,对于这位新邻桌那脏兮兮的一身也没有任何嫌弃的意思:“哦,这位兄弟应该是第一次进默默百炒吧?”
杨光彩有些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喉咙,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不过手才伸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然后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嗯。”
汉子见状,笑了起来:“这盲盒火锅呢,就跟他们店几个月前推出的盲盒快餐一样,就是低价处理处理他们店当天没卖完的饭菜,简单来说……就是他们上啥,咱们吃啥……唯一的区别,就是盲盒快餐容易凉,有保温桶在也抗不过一个小时,所以他们这一个多月就干脆把快餐变成了盲盒火锅,懂了不?”
盲盒快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