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其实也不能全部怪她;
任何一个学习其实算不得拔尖的年轻人,在面对著一张张充满敬畏和尊崇,随便发散一下知识点、讲两个小故事就能收获宛如朝拜神邸般的眼神时,想必都没办法不成就感爆棚;
任何一个习惯了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在面对著整村上至族老下至村妇,打了照面无不公恭恭敬敬地弯腰,然后尊称自己一声“李老师”时,想必也没办法不飘飘欲然;
任何一个长得不算漂亮,平日里走在大街上也没人朝她多看一眼的小姑娘,在面对著听到她要去乡街上,立马有一大堆人闻讯赶过来,主动而强硬地组成小队伍,仿佛是在守护著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般将她小心翼翼地护在左右,生怕她擦破一点油皮时,想必也没办法不感动。
任何一个除了父母之外便再也没有人关心的普通人,在面对著每天都有人排著队主动上门嘘寒问暖,在明明自己也不富裕的情况下非要固执地送上来一大篮子吃食,然后就这么巴巴地看著你,直到你收了下来,当著他们的面啃上一口后才心满意足的离开时,想必也没办法不心里暖呵呵的…………虽然最开始的时候,那些吃食只不过是些城里面看不上眼的玉米馍馍。
总之,这种感觉是在单位里上班绝对不可能带给自己的,她甚至觉得,哪怕是一分钱不要,她也愿意在这里一直教下去。
当然,孩子们有些时候也很调皮。
比如明明没做作业,却提溜著一种连二傻子都骗不过的闪躲眼神骗她作业本被老鼠吃了了;
比如几个年纪都已经十三四岁,却因为之前没有老师只能跟著一帮子小屁孩一起上二年级的男生,在第一次写命题作文时,竟然在作文本上写自己的梦想是给李老师介绍对象,然后以后娶李老师的女儿的。
有时候,孩子们的家庭情况也很让她头疼。
村里总有一些家庭思维陈旧,即便不需要出学费和伙食费,每逢农忙的时节,班上总会有一些女学生缺课,所以每逢这个时候,她这个语文老师兼数学老师兼历史老师兼班主任,总得亲自出马,跑到那些学生的家里或者田坎上费尽口舌地说服那些固执的家长,然后把孩子们一个个领回教室;
即便是钻探公司大力扶持了,可村里面也总会有一些家徒四壁的家庭,而明明小喜村希望小学的学生伙食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了,可这些家庭的学生经过了近一年的调养,却依旧没能摆脱营养不良的迹象;所以没办法,每当她看见这些学生鼓囊著校服放学走出教室时,她总是守在楼底下,然后悄悄把自己掏钱从食堂里买的馒头和鸡蛋塞过去,然后硬逼著他们把东西吃完才准回去。
这就更别提农村这边早婚习惯给她带来的困扰了;天知道她拉著村支书一起,领著希望小学的老师、教工、甚至学生们浩浩荡荡地砸了几次场子、抢了几回亲了;好几次她甚至放出狠话,要是再敢让她的学生嫁人,她直接打报告给钻探公司,让那边派人来把这些脑子糊涂掉了的家长给抓走。
但更多的时候,孩子们却很乖,乖到了令她有些心疼的地步。
比如有些时候背不出完整课文,当场哭成泪人向她道歉,求她千万不要不管他们的;
比如中午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有学生趁她不注意,将盘里最肥的那几块肉和每人定发一个的鸡蛋偷偷塞到她碗里的;
比如有些时候下雨没带伞,总有几个体格较大的学生淋著大雨将她护在中间,然后不顾她反对脱下校服遮在她头上,簇拥著她滴雨不沾地回到宿舍,然后如同一只只落汤鸡地消失在大雨中。
种种种种……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虽然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小姑娘,甚至连对象都没谈上一个,却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母亲…………一个有著上百号孩子的老母亲。
所以,当前天自己接到电话,要求自己务必赶赴德州参加这场可能直接给她确认编制的新人见面会时,她心里全然没有想像中激动,反倒是满满的不安与忐忑。
她无法忘记,自己回来时,闻讯赶来的全村人那令人揪心的不舍和遗憾;
她也无法忘记,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那一张张苍白的近乎没有血色的小脸和那一双双宛如被抛弃的小兔子般无助而可怜的眼神。
她更加无法忘记,当中巴车开动时,车子后视镜里那群尾随著跟跑了足足几百米,直到彻底追不上了,才隐隐传来的哭喊声。
想必,在那些村民和孩子们的心里,自己这一上车,便会如同曾经的那些老师一样,一去不再复返了吧?
想到这里,李莉探头看了看紧闭的小礼堂大门,仿佛透过木门就能看到外面的天色似的。
明天一大早,自己还有两节语文课和一节数学课,一节历史课;二年级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孩子们的年龄又参差不齐,尤其是那些已经十几岁的孩子,已经不能再耽误了,每一节课对他们来说都很重要。
该死的,从德州到宁津最晚的班车是下午五点,中间要坐起码三小时;
而到了县城之后,往小喜村那边发的车,最晚却是四点;
也就是说,自己起码要下午一点以前到德州客运站那边,今天才能赶的回小喜村,才能赶得上明天早上给孩子们上的课。
自己没买表,一路上又浑浑噩噩的,竟然忘记今天这场会到底是几点钟开始的了,不过依稀记得进场时太阳已经老高了,应该不会晚于早上十点才对。
自己以前在实习单位时,也参加过几场类似的会议,这种破会从来都是又臭又长,想必一时半会儿绝对结束不了,甚至下午还要继续开也不是没可能。
去妈的!
去你她妈的狗屁破会!
去你她妈的编制!
老娘不要了!
李莉心情烦躁无比,在小喜村里当了一年的班主任,给她的性格带来了极大的改变,当下一挺腰身,就想站起身来。
孰料她这边还没起身……
哗啦啦,一阵稍显刺耳的桌椅声,前面一排左侧的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然后一声不吭地朝向礼堂的大门走去。
这是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年轻人。
说他是年轻人,是因为从身形和面相上来看,这人顶多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可你要说他是中年人,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会怀疑……这人的皮肤实在是过于黝黑粗糙了,粗粝的已然跟田间老农没有太大区别。
而且有些古怪的是,明明是个年轻人,腰身却是有些左倾式地伛偻,甚至连左腿都稍稍有些不协调,如果有经验丰富的老农或者医生在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是长期重体力劳动下,由于严重的腰肌劳损和腰椎间盘突出所造成的动作变形。
“站住!下面是谁呢!会还没开完,跑哪儿去!”
主席台上的某位干部脸色微变,当场喝了出来。
人有三急,开会的时候去趟厕所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人家上厕所都是猫著腰去上的,生怕被台上的领导看见,哪有你这样正大光明地站起来,把椅子拖的嘎嘎响的?
这不是捣乱么不是!?
而且……
礼堂里面的厕所根本不在那个方向好不好!
听到台上领导的喝问,年轻人拖著左腿略显艰难地转过身来,脸上带著一种矜持而骄傲的平静:“不好意思,这位领导,今天这场会,我大概没时间再参加下去了……对不起,我有急事,必须赶紧赶回齐河六道河去!”
微微顿了顿,年轻人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释然:“虽然我并不知道今天开这个会的意义何在,你们城产基金公司也是家好单位,但可能我不太适合贵单位,所以……不好意思,辜负诸位领导的厚爱了!”
此言一出,顿时全场哗然。
意思是你不要这个机会,甚至是不要这个编制了?
你要搞清楚,德州城产基金公司这边虽然名义上是给的是普通事业单位的编制,但享受的却是央企级别的待遇诶,而且从刚才会上描述的内容来看,其待遇甚至比一般的石油央企二级单位还要好,这么香喷喷的大馅饼都放在你碗里了,你竟然说不要了?
年轻人扫过那一张张或错愕、或不理解、甚至露出嘲讽的脸孔,矜持地抿了抿嘴唇,却是拖著那只有些不便的左腿转过身去,略显匆急地朝著礼堂门口走去。
看著那张还算有印象,但已然陌生了许多的年轻面孔,李莉胸口一阵炙热。
她知道对方是谁,也猜得到对方如此失礼地匆忙离场是为了什么。
漂亮~!
李莉嘴角勾起一丝别人看不懂的骄傲,扫了扫同排几张已然跃跃欲试的年轻面孔,正想著紧随其后起身退场时……
“齐河?六道河村?”
“你是……杨建?”
一个充满欣赏意味的声音从主席台上载来,扭头一看,却是卓玛丽。
“咦?卓部长,您认识我?”
年轻人有些错愕地回头,并不帅气的脸上写满不可思议,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位位高权重的大领导,竟然知道自己这个毫不起眼的小蝼蚁。
卓玛丽见状,却是笑了起来,起身缓步走下主席台,声音写满好奇:“你就是那位每天骑著自行车往返三十里,同时教著两所小学的援教老师?”
杨建表情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卓部长,我虽然同时教著石滩村的小学,但却是没有多拿工资的……而且我都是抽空过去的,没有耽误六道河希望小学的教学进程,你可以去问校长和其余老师,他们可以作证的。”
在当今这个年代,兼职是很受诟病的,会让人认为缺乏职业精神,如果你还同时拿著两份工资,那就更受诟病了,甚至还会被认为是作风有问题;因此关于没拿石滩村那边的工资,自己只是义务教学这件事,他是一定要强调清楚的。
卓玛丽笑著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但知道你没拿石滩村那边的钱,甚至还把自己工资补了进去……没说错吧?”
杨建粗粝的脸孔微微泛红:“那个……那边的教学道具不足,甚至连课本都没几本,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著孩子们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用一本书吧?”
逐渐走近的卓玛丽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毫不避讳地伸出双手跟对方紧紧握了一下:“可是钻探公司运营管理的基金每个月给你们发放的工资和奖金也不算少吧,一个月加起来好歹也有一百五十多块钱,甚至比普通工人的工资都要高上一大截…………如果仅仅只是给孩子们买课本的话,需要每个月都把自己的工资搭进去,甚至每逢周末还得去县里的工地上打短工搬砖?”
说著,卓玛丽的视线转移到对方那明显有些不方便的左腿上,眼里全是怜惜:“杨老师,您这腿和腰,就是这么折腾出毛病来的吧?”
杨建毕竟也不过是个二十四岁不到的年轻人而已,有些不习惯这么漂亮一女领导对著自己温言细语,顿时有些羞赧地挠了挠脑袋:“没办法,石滩村那边的条件太差了,缺课本、缺文具、缺作业本,什么都缺……那些孩子甚至连铅笔都买不起,我这个当老师的,能帮的自然要帮一点。”
卓玛丽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只怕不只是课本和文具吧,我听说你之所以还要周末进城搬砖,就是为了多赚点钱,好多买点粮食和菜肉,来给那些孩子改善伙食……据说石滩村的小学里,还有你自己掏钱买回来的石磨,为的就是能把买回来的小麦磨成面粉,能多省点钱。”
众人闻言,脸色忍不住变了变,看向杨建那微微伛偻的腰身和已然有些发跛的左腿,目光开始敬畏了起来。
很明显,这个年轻人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因为超负荷的重体力劳动造成的。
骑车在两村之间来回奔波三十里地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情;
在城里工地上搬砖同样也是一件负荷颇大的重体力劳动;
把那些钱换成麦子驼回来,然后一圈一圈地用石磨磨成面粉,更是一件城里人无法理解的重体力活计;
至于其它的,诸如一个人要做几十个孩子的饭菜,同样也是一个负荷极大的体力活。
一个人要负责这么多工作,哪怕对于打小在农村里长大的人而言,也是一个沉荷到令人崩溃的重担,更何况当初那些援教的老师,绝大部分都是在城里长大,压根底就没做过多少体力活的娇强生?
陡然超过身体机能的极限,下场便是杨建这幅模样。
但可敬又可怕的是,这个年轻人竟然就这么坚持了整整一年?
杨建有些不喜欢众人投注过来的眼神,他只是依从自己的本心做了一些自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就算苦了些,累了些,病痛多了些,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收获别人的仰视眼神。
就如同爱国是一个人最基础的道德要求一样;身为一个七尺齐鲁汉子,他也并不觉得身为一个大学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替那些孩子们做点什么有什么值得敬佩的。
想到这,杨建的浑身有些难受起来,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容:“卓部长,实在不好意思,我明天还有课,还得给那些孩子们准备明天的早餐,所以……谢谢贵单位的厚爱,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而已,唯一还能做的,无非也就是教教孩子们认字而已,你们单位那么好,机会还是让给那些更有能力的人吧!”
说完,身子微斜著转身,竟然打算告辞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对德州城产基金公司的编制没兴趣,也没打算换掉援教老师这个让他感到充实无比、满足无比的工作。
毕竟这个世界,钱并不是一切。
所以…………
爱谁谁吧!
别耽误他明天上课。
卓玛丽自然知道这个面相提前苍老了二十年的年轻人的想法,当下却是再度叫住了他:“杨老师,你确定今天的这个会,没有您回去给孩子准备明天的早餐重要?”
说完,这位水蜜桃毫不忌讳地把手搭在杨建的肩膀上,半推半请地将他邀回座位:“杨老师,今天能被邀请过来的人,全都是经过反复精挑细选的……您总归不能认为,我们的杨总在明知道孩子们已经开学的这档口,把你们这些老师请回来,只是拍拍脑袋胡乱做出来的决定吧?”
说著,卓玛丽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从会议一开始就表现的魂不守舍的援教老师们,露出一个诚恳无比的微笑:“诸位,请相信我们,我们之所以把诸位老师请回来,那就一定有比明天给孩子们上课更重要,也更有价值的工作交给你们!”
诶?
比老师给孩子们上课更重要、更有价值的工作?
你确定你没在说胡话?
包括杨建和李莉在内,一众从各希望小学抽调回来的援教老师诧异地看著这位风情万种的总助,彻底闹不懂城产基金公司这葫芦里到底装著的是什么药起来…………
PS:虽然细节上有差异,但杨建这个角色是有现实原型的,并不是YY。当初还被电视报导过,当然,很遗憾的是,这个角色的原型并不是齐鲁这边的,而是西北某处。
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充满参差,既有著作者菌这种蝇营狗苟之辈,也有著许多不为人所知,但却在默默缝补这个世界的无名之辈。
以上!
第515章 新壶(2)
属于太阳辐射聚焦阵列的白金洪流,已被彻底分开。
可那道星光依旧在上升。
对流层被跨越,平流层随之突破,中间层的稀薄大气,也未能阻碍星光太久。耀眼的星辰笔直进发,仿佛要触及那天穹最尽头,永恒燃烧的煌煌太阳。
但分开洪流,泼洒尘世的星辰,在这个瞬间,早已绽放出了不逊于太阳分毫的无穷光辉。
“他要.破坏太阳辐射聚焦阵列!”躺在地上的红发青年,自星光逆行升起后,陷入僵硬的神情,突然爆发出极大的惊恐震怒:“查可洛!你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