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此时还在担心多铎在撤退的时候算计他,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多铎早已经不是年初那个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常胜将军了。
如今,遭遇了多次挫败的多铎,想的根本不是如何反击追击的明军了,而是留下谁来断后,自己才能安然撤回北面。
在和朱慈的数次交锋中,他已经渐渐认清楚了局势,明廷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征服的!
这便是战场局势对人的塑造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时代,满清军事集团中,确实有大量名将,但入关之后才取得耀眼战绩的多尔衮,多铎等人,所谓的战绩却是水分极大的。
多尔衮号称雄才大略,多铎也被后世某些人誉为第一功臣,但两人入关前其实战绩并不算出众,只有入塞对付被崇祯掣肘的关内明军时,才有出彩的表现。
松锦大战之时,多尔衮面对洪承畴统帅的明军主力,便屡屡怯战,还遭到了皇太极的两次处罚。崇祯十五年,围困锦州之时,他和多铎遭遇明军家丁突袭后,狼狈逃窜,没有一丝枭雄的气魄。
只是,清军入关之后,关内的明军只剩下了一堆早些年根本不入流的废物,吸收了明军主力的李自成又连连战略失误,使得陕甘,关宁两股最强的明军几乎全都倒向了清廷,这才有了多尔衮和多铎的所谓英名。
中军大帐内,看着准塔从北面传来的军情,博洛,图赖,尼堪,屯齐等人皆是面色沉重,他们昨天才刚刚收到阿济格传来的塘报,攻取南京的希望彻底破灭。
现在,又传来金乡已经被明军攻克,鱼台,济宁州,巨野等地岌岌可危的军情,使得他们的撤军,变得刻不容缓起来。
经过这几个月来的大战,明清双方的实力对比在这些清军将领看来,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不得不立马改变战略。
“明帝的实力怕是比此前显露出来的还要强,居然在中原组织了数万兵马,准塔传来的军情大家也都看到了,现在不仅仅是山东,河南也出现了多股明军。”
多铎看着面前的博洛,图赖,尼堪,屯齐等人,顿了顿又接着分析道:
“如今的局势,本王就算再抓三五万民夫,运几千斤火药,几万颗炮弹过来,接着猛攻,怕是一时半会也拿不下凤阳城,这样的坚城除了围困,别无他法。
而且,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北面到处都是明军,淮安,徐州那边也传来的消息,有大队明军出现,中原的局势比想象中的要严峻得多。”
“明帝应当是不敢真的集中主力去攻山东,他没这个实力,就算是一时赢了,最终也必然守不住,在平野上作战,那些尼堪绝对比不上我大清的马甲。”
图赖知道多铎是为了说服众将北撤,这才虚张声势,他此时还没有多铎那么悲观,更不喜欢多铎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毫无一军统帅风范的样子。
“北面的那些明军,不过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乡勇罢了,剿灭他们易如反掌,归德还有准塔坐镇,不必惊慌。
但咱们现在最要紧,便是要在城内的明军还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带着南下的这些辎重,迅速北撤。明帝实力尚存,若是被其寻到机会,恐怕又要损失数千甲兵了。”
图赖说罢,大帐之内随即响起轻微的议论声,其实打到这个时候,特别是近日来雨水逐渐增多,气温也慢慢变得燥热,破城又毫无希望,这些满洲亲贵们,早就算不想打了。
如今,明军在北面发起了进攻,他们北撤也就有了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剿灭那里的明军,稳定后方,就是最好的借口。
“没错,明帝绝对不会轻易让咱们撤走,他必定会有所行动。”尼堪犹豫了一会,随即朝着多铎提议道:
“但若是仓皇撤退,军中的这些辎重绝对难保,明帝届时也必然追击,咱们必须有所准备,否则就只能等着被明军从背后袭扰,不断损兵折将。”
“那尼堪你觉得该如何?”多铎见图赖和尼堪两人先后出言,当即警惕了起来。
尼堪见状,知道多铎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当即解释道:
“其实从凤阳撤回归德,路途并不算远,咱们只要做好准备,完全能以退为进,甚至设下埋伏,等明帝上钩。
平野之上,我大清的马甲无人能敌,如果明帝敢追击,以我大军当前的实力,一个回马枪便能把他打退,若是他不敢追击,咱们安然北撤即可。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看谁来设伏最合适,这支兵马不能太多,否则明帝绝对不会上当,也不能太少,明帝的实力不弱。”
“说得没错。”一直没有说话的博洛,也认同这个想法,他的重点同样在撤退的途中:
“明帝向来大胆,绝对不是那种畏缩怯战之辈,他一定有追击的胆子,更敢于冒这个险。如今,他仗着地利坚城,连战连胜,一定会出击,咱们不可能躲得过。”
图赖话音刚落,大帐之内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其实,这一众清军大将如今都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该如何稳妥北撤,心中生怕朱慈会偷袭。
而博洛的这一番话,几乎是将明军追击的事情,板上钉钉了。他们都知道这是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麻烦的事情,情感上并不愿意接受,可理性又使得他们认可这一说法。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直接大摇大摆北撤,本王留下三五千马甲断后,只要明帝敢追击,定让他有来无回。”多铎被几人咄咄相逼,直接说出了最后的方案。
“这同样无法确保万无一失!”图赖听了,立即出言道:
“若是明帝死死咬住了咱们留下断后的三五千马甲,那又该如何?王爷,你别忘了,明军可是有水师的,可以轻易截断淮河。”
这便是清军当前面临的两难之题了。
若是留下的断后大军过多,最终全面撤退的时候,必定还是生出大乱,而且粮草辎重也十分负担。但若是留下的断后大军太少,恐怕明军就不会客气,直接一口吞掉了。
“本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多铎听得心烦,脸色阴沉,随即又道:
“军中的那些民夫,留下他们制造混乱阻敌,定能牵制住明军的大队兵马,现在开始转移大军辎重,然后等待合适的天气,只要哪天大雾一起,立刻全军撤退,明帝必定不敢贸然追击。”
图赖此时既想收拾好残局,整顿好大军士气,然后再徐徐撤退,又不想损失太多辎重和装备,同时还想着有机会就咬明军一口。
但多铎完全不同,他这个时候已经不想着击败明军主力,借此反败为胜了,他已经失去了和朱慈继续斗下去的耐心。
第116章 诈和
清军大营内,军议结束之后,大军陆续北撤的计划便基本定下了,但最终由谁留下领兵断后的事情,却迟迟没有结果。
多铎此时根本压不住麾下的一众满洲亲贵们,而这种稍有不慎,便直接要命的差事,没有足够的好处,即便是图赖,也不愿意轻易接受。
毕竟,这种时候,若是为了追求公平,从各旗中抽调马甲,临时组成一支断后大军,最终一定会惨败。
多铎和一众满洲亲贵经过这几个月,都十分清楚他们现在面对的敌人,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些野战一触即溃的明军了。
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之后,多铎又派人去将博洛叫了回来,他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只不过刚刚人多嘴杂,并不方便说。
只是,等博洛听完多铎的所谓“妙策”之后,却迟迟不敢说话,也终于知道了多铎为什么要单独叫他来,这要是泄露出去,他恐怕也吃不了兜着走,甚至被革职查办。
“王爷,若是摄政王和皇上知道了咱们私下与明帝议和,无论是不是麻痹明帝的策略,咱们恐怕都难逃其咎!”
博洛脸上带着惊恐,他没想到多铎对明帝的畏惧,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居然病急乱投医,不惜做这种事情,而且还要拉他下水。
“此事便是要做,也必须上报朝廷,等摄政王和皇上定夺,否则便是僭越了。”
多铎盯着博洛,眼神阴沉,一直到博洛后背发凉,才缓缓吐了口气,冷冷道:
“这事皇上哪里有什么决定权,最终还不是多尔衮定夺,要说僭越,多尔衮才是真的僭越了。”
博洛听了,脸上的神情更加惊骇,嘴角微微抽动,欲言又止。他知道多铎是真的急了,否则不会胡乱说这种话,这不是他的性格,只有阿济格才会如此莽撞,说话不计后果。
而多铎见博洛一直不说话,随即又叹了口气道:
“此事原本就紧急,咱们北撤也就这十几日的时间。若是等多尔衮定夺,咱们大军恐怕都已经撤到归德了,届时明帝节节阻击,得死多少甲兵?”
“可”
博洛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一想到凤阳这支明军此前几次作战的表现,还有山东,河南等地愈演愈烈的暴乱,便又说不出话来了。
而且,塘马刚刚来报,淮安和徐州两地,也出现了几支数千规模的明军,其中一支似乎正准备和在亳州行动的黄得功所部会合,极有可能是为了彻底切断他们的粮道。
多铎心中畏惧明帝,他心中其实也畏惧,不仅仅是他们,便是山东,河南等地的留守官员,在得知金乡城一日便被攻破,明廷在兖州坐拥数万大军之后,此时也同样都坐立不安,求援的塘报就像雪花一样飘来。
而博洛如今还知道了,明军在西面同样早有准备,他看过阿济格传回的塘报,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连鳌拜都差点全军覆没了。
阿济格原本是包括他在内,整个东路大军的最后希望,但这个希望现在已经完全破灭。
多铎和博洛对于这些事情,都是心知肚明的,阿济格也没瞒着他们,他虽然想看多铎的笑话,但此时还是以大局为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并让多铎择机撤兵。
“若是这样拖延下去,必定还要折损数千马甲,到时候你我的罪责,难道就会小吗?
博洛,你别忘了,咱们要是撤了,江淮这些好不容易攻下的州府,一座也守不住,甚至归德,兖州,也要拱手相让。”
多铎见劝说不成,随即便改成了威逼,他其实看出了军中众将对朱慈,对明军渐渐滋生的畏惧,这其中甚至包括图赖,他只是想要挽回些什么。
毕竟,南征明廷,徒劳无功,还损兵折将,他们一个个原本就都逃不掉处罚。这种情况下,若是再多折损三五千马甲,到时就不是简简单单的罚俸削爵那么简单了。
“这不是一回事,王爷想要用议和为幌子,迷惑明帝,争取撤兵的时间,本身没错。明帝虽然侥幸取得了几次胜利,但自身实力不强,根本就是靠那几堵城墙罢了,若是出了城墙,我大清一万马甲便能横扫其全军。”
博洛面对多铎的步步紧逼,不得已说出了对方这个所谓妙策的另一个最大问题,他原本担心多铎会因此记恨他,不想指出的,但现在看来,不指出便无法阻止对方的行动。
“可如此一来,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明帝原本可能还不确定咱们要何时要撤,王爷只要派人去秘密和谈,他恐怕就会立刻明白,然后展开突袭。”
但对于博洛指出的问题,多铎并没有听进去,他还是选择了坚持。
“这不重要,现在最关键的是麻痹明帝,让他松懈下来,只需要多争取几日,将辎重慢慢撤走,后面骑兵断后,大军就能全部安然撤离,更不用再损失兵马。
而且,议和不是小事,明帝必定也知道,只要本王摆足了姿态,他未必会不信。明帝是聪明人,但聪明人才是最好骗的,他定然也会和博洛你一样,以为本王不敢自行其事,进而误判,这便是机会。”
博洛见多铎依旧固执己见,甚至还说出了这种可笑的话,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情,反而是以退为进,想要把自己从这件事情上摘出去。
“王爷,此事应当找图赖来商谈一番,最后领着大军断后的,恐怕还得是图赖。明帝迟早会发现咱们的行动,无论如何,此事都得从长计议。”
多铎听罢,也明白了博洛的意思,他现在因为此前的决策失误,威望大减。如今,不仅是图赖,尼堪等人,便是博洛,也不愿意配合他了。
“图赖不会同意的,本王找你,便是觉得你和其他人不同,这不过是麻痹明帝的策略而已,正所谓兵不厌诈,何必在乎那点所谓的规矩。
别说是议和了,到时候就算本王和明帝商定好了划江而治,两分天下,那又能如何?等到大军北撤,明帝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本王和他商谈的?”
博洛看着多铎疯狂的样子,已经不想再谈下去,“私自议和”这个罪名本来就已经够大了,万一真的要来个划江而治,甚至划河而治,那他的前途绝对就毁了。
他知道只要足够小心,明帝就无法证明什么,但多尔衮和多铎,阿济格三人的矛盾,他一样清楚,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
但博洛越是这样,多铎反而越是要坚持,他坚信自己的策略一定能起到作用,也相信多尔衮无法因此刁难他。
此计若是成了,大军便不用在损失数千甲兵,而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悄悄撤军,明帝一定会节节阻击,最终的损失,就无法避免了。
这在多铎看来,完全是一目了然的选择,他不知道博洛在担心什么。
而最终,因为博洛拒不配合,多铎只能派出了自己的心腹抓来三个此前投降的明廷县官,进城送信,和朱慈取得联络。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了部署大军撤退的事宜,借着挖掘的壕沟阵地上堆起的土墙掩护,迅速将原本布置在其中的辎重撤回大营之中。
这些都是清军保持战斗力的关键所在,多铎若是什么都不带,直接撤兵,那他的这支军队在重新补充辎重之前,都不再具备战略进攻的能力。
而城内的朱慈也很快收到了多铎派人送来的议和信,他此时正在根据斥候探查到的情报,安排大军追击的计划。
且说,阿济格在赣北招降失利之后,便基本放弃了率领大军东进,直取南京的计划。
他原本就计划着击败李自成,占据武昌之后,立刻统兵北归的,只不过是收到了多铎的军报,以为有个大便宜能捡,就吭哧吭哧调头来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赣北的明军,这些被他的手下败将李自成吓得落荒而逃的明军,居然还是块烫手的山芋。
阿济格此前在追击李自成的时候,看到固若金汤,重兵把守的九江城,便知道明廷早有准备,但心里也完全没把所谓的督师何腾蛟,大帅左良玉放在眼里。
但他对于这样的坚城,完全没有强攻的意思,特别是麾下的大军横跨千里,追击了数月,早已经疲惫不堪。若是不能突袭破城,或者直接招降,这仗便绝对不好打。
因此,郑四维和王体忠两人,便成了清军的前锋,只是这两人也根本靠不住,首战失利。
现如今,阿济格按原本计划派往九江城佯攻的大军早已就位,他为了挽回颜面,还是让郑四维和王体忠组织了几次强攻,挑衅城内的明军。
毕竟,鳌拜损兵折将,清军颜面大失,阿济格就算要撤军,也必须先到九江城下示威,安抚人心,否则他撤军之后,武昌和湖广北部的局势,就不好控制了。
而何腾蛟和左良玉等人打了一场伏击战之后,便忙着抢功了,压根没有乘胜追击,直接龟缩在了赣北的几座坚城之内。
这使得阿济格和一众清军将领都无计可施,只能在城外挑衅,然后被城中的守军利用火器远程反击。
毕竟,明军只有出城作战,他们才有机会施展兵力破敌,可现在明军全都固守不出,除了派出水师,完全没有要决战的意思。
于是乎,阿济格也就坡下驴,准备鼓舞大军的士气,部署好武昌和荆州,襄阳等地的防御之后,便立刻北归。
从武昌到九江,前前后后浪费了一个多月,时间也不早了!
当然,“南康大战”对于清军而言,也并非人人都利益受损,郑四维和王体忠两人就因为鳌拜的失利,地位得到了提升。
他们此时已经颇有摒弃前嫌的意思,两人一唱一和,跃跃欲试,使得准备北撤的阿济格不得不给他们加官进爵,同时准许他们扩充兵马。
这些军情何腾蛟正在不断传来,虽然朱慈并没有了解全部,但根据军情反应出来的兵马调动,他已经大概确定了西面的整体局势。
除此之外,北面高杰和黄得功也是战绩斐然,清廷留了上千兵马驻守的济宁州虽然暂时没有被攻下,但鱼台县,城武县相继收复。
这种情况下,驻守归德的准塔根本不敢轻举妄动,高杰和山东的义军没有等来预料之中的八旗兵,士气大振,同时也得到了当地乡绅的粮草和人力支援。
朱慈调动两营精锐北上支援,高杰和黄得功都得到了援助,北面大军的声势也愈发浩大,准塔连连向多铎求援。
在路振飞传回的塘报中,朱慈明显感受到了山东,河南各地还未消亡的抗清意志,以及清廷派驻的那些官员们,面对有野战大军支援,同时还有着不少兵甲装备的义军,那种惊慌恐惧的神情。
在原本历史上,山东,河南等地的各路起义不断,许多地方都是被清军杀绝了之后,义军的活动才彻底结束,最后清廷还派出了信任的大将领着数以万计的兵马驻守地方,才安心。